序
我们各有一个生身母亲,
我们共有一个地球母亲。
这沙岸是湿润的,当我用我的心去丈量一粒沙子的深度和广度时,凝结在沙子中的风涛雨雪、日月精灵顿时释放了,我体验着被一粒沙子淹没的过程,听鸣沙之祷。
沙子说,你忘记摇篮已经很久了。
沙子说,你每天都喝很多的水,而且泡着上好的茶叶,但你的目光正在枯槁,心灵的皱褶像一小块龟裂的土地。
昨天刚下过暴雨,有决堤,洪峰如山。
你还是干燥,你的心是干燥的,欲望像火,没有青烟的焚烧、灼烤,无声无息地把你的日子烧成一堆死灰。雨滴掉在死灰上,好比一片焦黄的叶子泡在水里,还会泡出绿色、泡出生命来吗?好在,你已经到海边了,你还来得及。
时间到了,该去的去了,该来的来了。
倘若只是我的枯槁,也就罢了。像落叶,在浅水、深水中晃荡一阵,假如能让人想起先祖的“刳木为舟”,便算是废物利用皆大欢喜发挥了余热。可是,亲爱的沙子,在我身后,你一定看见了,浮躁的、忧郁的、为了蝇头小利奔走的、因着走私贩毒玩命的,还有砍树的、挖草的、污染江河的、捕杀野生动物的,那枯槁的大队啊!
沙子说,我将拣选,用沙子揉他们的眼睛,再由眼睛的管道把沙子送往他们心灵深处,实行揉搓和打磨,把海的咸腥与湿润注入他们的血管,他们流出眼泪的时候,就得救了。
这是感恩的节日。
沙岸上排列着各种卵石和贝壳,就连那一块裂缝密布的礁石也穿上了新生命——一丛海草、几根海带温柔地缠绕着。大海以退潮时的轻微的拍打和渗透吹奏鼓乐,浪花在卵石上跳舞,贝壳包裹着水汪汪的泪眼,大芦荡起起伏伏,候鸟在迁徙的途中翩翩来归,你看,那张开的翅膀上驮着什么?沙子说,那是天使的问候,“到海边的人将会得到湿润,爱海洋的人将会得到涌泉”。
仙鹤落到沙岸时,翅膀拍打了一下,那天使的问候便落到了卵石和贝壳上,也撒播在芦荡中。你看卵石的斑纹,你看贝壳的线条,你看芦荡中黄色和红色的小花。你看见了便收获了,你读懂了就新生了。
我便像沙子一样蛰伏吗?
是的,蛰伏不是死亡,蛰伏是最大限度地节省你的能量,沉思默想,结构我的《守望家园》,写在沙滩上,刻在卵石间,嵌进贝壳里。不是寻求不朽,海滩上的一切都是游移不定的,沙岸会移动,卵石会沉没,贝壳要去装点另一处岸线。一切都听从一个雕塑家的调度,除了日光和月光之外。
这个雕塑家就是涌向岸边的浪。
冲击浪,或者叫拍岸浪。
于是,你的言说也都消散,你也消散,你消散了便存活了,你消散是消散于海洋,是成为海洋中的一个水分子,至大无大,至小无小,至大也小,至小也大。一个水分子的直径,是一厘米的七十亿分之一。你已经小到只有少女头上一根头发丝的七十亿分之一了。人只见海洋不见你,人看见波涛的时候也看不见你,人欣赏浪花的时候还是看不见你。
此时此刻,荣耀将归于你。
平安将归于你。
喜乐将归于你。
你可以尽情地品味海洋——在重归摇篮之后——你终于知道西太平洋的玛丽安娜海槽了——倘若把地球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投入其中,它将无影无踪。
人类只崇敬高大。
深刻却包容一切。
这深刻近乎无,有出于无。
哪一个水分子是名家、明星?你是看见海洋了,你见到水分子了吗?但,倘若没有水分子,又哪来海洋的神奇瑰丽、有声有色、庄严妙相?
你看见的并非真有。
你不见的并非真无。
礁石见的最多了,海底下火山爆发、珊瑚岩悄悄地堆积,一个小岛新生了,一个小岛淹没了,潮涨潮落,风大风小,扬帆破浪,樯倾楫摧……
礁石说过什么呢?
礁石什么也没有说。
就连它的裂缝里都长满了青苔——那裂缝里会发出声音吗?就连它被海浪剥蚀的嶙峋角落,都爬着活的贝类——那嶙峋的伤口流过红血吗?
它只以海水沐浴。
它的目光不会枯槁。
它吸引着那么多的雪浪花,它总是湿漉漉的,滴着灵智,滴着哲思。它在温柔乡里也兀立着,它在山呼海啸中也守望着。
它满身都是伤痕。
粗糙,甚至狰狞,它从不指望你的歌声。
它在月光下却是一个站立的,每一根线条都十分温柔的梦。
它浑身都是感觉。
你能感觉它的感觉吗?
涛声沙岸梦。
礁石明月夜。
与其说我听鸣沙之祷,还不如说是在感觉某种启示,在沙子之中,在水滴之中,这个瞬间浸湿了我的旅途,此后是泥泞复泥泞。
泥泞的路,生机的路。
泥泞的时节,一定有种子要发芽。
如是花好月圆,我盼着泥泞,让潇潇细雨把熊熊的篝火暂时熄灭,沙子说:
节俭地燃烧你的生命吧!
徐刚
1996年8月23日北京一苇斋灯下
1997年6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