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在哪里
为了工作,为了成为艺术家,一个人需要爱。至少,要使他的作品不缺乏感情。他首先要自己感觉到这一点,并且爱工作、爱生活。
——凡·高
初恋失败
1873年5月初,文森特离开哈谷,途中曾在位于巴黎的高比尔商会总公司稍作停留,那时他一连好几天都出去参观鲁布尔美术馆以及鲁克莎布博物馆等处的美术展。
那些各式各样的名画和雕刻,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美术商来说,无疑是实习的好机会。他满怀希望地要到英国去,在去之前便从这里得到了十分有用的经验。
此时的文森特刚好年满二十岁,他必须脚踏实地去做事。
文森特抵达伦敦了。这里果然是一个大都市,只见无数的马车,在石子路上急速地奔驰,泰晤士河上的小船来来往往,穿流不息。
早晨,文森特只要一离开宿舍,便打扮整齐,戴着正式礼帽。因为别人曾忠告他:“如果想在伦敦做生意,一定要服装整齐,戴上礼帽。”所以,他很快就把必需的服装和帽子买好了。
高比尔商会位于市中心,每天从早晨9点开始工作,到下午4点结束。其间有英国式的“饮茶时间”。
这里的业务不像在哈谷的时候那么忙碌,因此,文森特经常有空上街散步,以便适应伦敦人的生活习惯。他每天都有新发现,从而感到无限地欣慰。
由于业务上的关系,文森特很关心美术。他给弟弟的信上说:起初,我倒不觉得英国美术有什么魅力,待我熟悉这里的状况后,就觉得情况大不相同了。在这里,除了米雷斯的《犹古诺教徒》及《欧菲利亚》等作品外,还有不少优秀的画家。米雷斯的作品真美!此外还有波顿。至于老画家方面,有风景画家康斯达普,他的作品确实迷人。专画美人肖像的有雷诺亚和肯因斯波罗。风景画家有达那。
德奥弟弟,我素知你对于艺术怀有极大地兴趣,这是好现象,听说你很喜欢密雷·贾克和法国豪斯等人的作品,我很高兴,因为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
不过,我认为米勒的《晚钟》才是最真实的,他的作品实在很美,像诗篇一样的动人,可是一般人却不大称赞它。
文森特沿着泰晤士河岸边走边看河水,瞭望威斯特敏斯达的大桥,有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张和铅笔来画素描,却往往觉得不很满意,嘴里还念念有词:“差劲!一点儿也不像样。”
6月,文森特搬到新宿舍去了。房东是法国牧师的未亡人——洛瓦埃夫人,她有一个女儿名叫薇斯拉,母女两人经营幼儿园。文森特把迁居以后的情形写信告诉他弟弟:我对于现在住的新宿舍相当满意,出外散步是常有的事。附近很幽静,我的心情极佳,每天精神都很饱满。老实说,能够找到这种环境,我认为是很幸运的。
周末,我跟两位英国朋友一起在泰晤士河上划船,风景优美极了。
对于绘画,你若想要有丰富的知识,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你应该尽可能到美术馆去观摩鉴赏。
此外,你要经常散步,以培养热爱大自然的情怀。因为这是进一步理解艺术的方法。画家教导我们要热爱自然、了解自然,凡是真正热爱自然的人,到哪里都能发现美的存在。
我现在开始从事园艺工作,每天都很忙。在一个小庭院里栽植各种花草,你看,这不是很好吗?”当各色各样的花卉种子开始从泥土里萌芽时,文森特的心中有个爱情的幼芽也在成长。
薇斯拉常把微笑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文森特。这位芳龄二八的姑娘,长得很迷人,难怪文森特对她心生爱意!
“凡·高先生,若不赶快吃饭,恐怕时间来不及啦!”
只见她一面说话,一面端出面包、鸡蛋和红茶来。文森特刮完胡子,坐在餐桌前面。薇斯拉一面摆着盐巴、胡椒、牛油和碟子,一面微笑着说:“你种的牵牛花发芽啦,上班以前,要不要去看一下?”
“哦……哦……我……”
文森特一面吃饭,一面陷入沉思。他正在想,如果今后一辈子每天都能跟薇斯拉一起吃早餐,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呀!
“啊,怎么回事呀?看你坐着发呆。”
“我想给你取个‘婴儿天使’的名字如何?”
薇斯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婴儿天使吗?我一定要告诉母亲……”
文森特在写给父母和妹妹的信中说道:“我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像对她们母女这样地关心过,请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也喜欢这位姑娘吧。……我生活在这样亲切的家庭里,受到她们很多的照顾,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令人愉悦,啊!我觉得人生是丰富而美丽的……。”
得知文森特恋爱实在是令人太兴奋了!德奥放假回家时,就用家乡附近森林里的枷树叶编了一顶帽子寄给大哥。他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大哥生活在幸福里,但不要忘记故乡和这里的森林与原野。
其实,文森特并没有忘记故乡的森林,不过,圣诞节的假期,他没有返乡,而是一直待在洛瓦埃夫人家里,陪她们母女度过圣诞夜。因为他一刻也离不开薇斯拉。
新年到了,文森特又加薪水了,真是开心!
文森特啊!你能这样安然沉迷在幸福中吗?薇斯拉真会看上你吗?像你这样不大懂英语,外表难看,满头红发,而且着迷了所有的绘画和设计图的青年……
更何况,你根本还没有向薇斯拉坦白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呢!
文森特天性胆怯,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向薇斯拉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要跟薇斯拉的眼光相碰,听见她说话或她的笑声,他就会觉得很幸福。可是,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呀,因为已经到了必须表白的时候啦。
第二年的7月中旬,文森特有几天的休假,这次非回家看看父母亲和弟妹们不可了。
回家以前,他打算向薇斯拉吐露心声。几个礼拜以来,他一直反复练习该讲的话,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他们两人站在庭院里的苹果树下,繁星发出悲凉的光,薇斯拉的发香在微风中飘荡。
“薇斯拉,我有句话要跟你谈谈,……我……想……”
“凡·高先生,什么事呀?”
“你应该知道我深深爱着你,薇斯拉,你跟我结婚好不好?如果你肯答应的话,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什么?要结婚……”
薇斯拉吓了一跳,睁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文森特的脸,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不行,那怎么成呢?”
“为什么不行?”
“我已经订婚了,我以为你已经知道……”
“对方是谁?”
“在你还没来以前的一位房客。”
“可是,自从我住到这里以后,那个人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你,你现在所爱的人,不就是我吗?”
“那怎么可能?我不答应!”
她说到这里,就大笑不止。
一切都完了!
7月中旬,文森特利用休假回到荷兰去,满脸欣喜的母亲看见爱子沮丧的神情,不禁大吃一惊。黯淡的眼神,削瘦的脸颊,紧闭的嘴唇——信上所说的幸福跑到哪儿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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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的《晚钟》
米勒的《晚钟》现藏于巴黎卢浮宫。
从图中,我们能看到这对在田间默默祈祷的农民夫妇,仿佛也听到了远方依稀可见的教堂传来的钟声:这“钟声”好像越来越大,传得越来越远…… 也许是这对伫立在农田里剪影一般的农夫与地平线交叉的形式使人联想到了庄严、神圣的“十字架”,从而,拉近了农夫、教堂与观赏者的距离并强化了教堂钟楼的“音响”感应;也许是由于日暮余辉的笼罩、屏息静思的农夫和静穆沉寂的大地的反衬;也许是由于画家刻意把人物、景物恰如其分地虚化,不但人物、景物、教堂以及教堂里传出的“钟声”可以融为一体,好像观赏者为画中人、画中景、教堂及教堂钟楼里传出的钟声也融为了一体。
这种浓郁强烈的宗教情感;这种凝重圣洁的宗教气氛;这种庄严、肃穆、令人敬畏的宿命色彩和安贫乐道的基督徒形象;这种深沉、悠远、悲壮的诗意境界;这种直指人心的精神魔力——如果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没有在宗教境界修炼到一定程度,没有深厚的文学艺术修养,没有巨大的精神投入和高超出众的绘画技艺,是很难创作出这样的杰作的。
从外在粗陋、朴实,甚至木讷,而内心纯净虔诚、温顺善良的农民形象中,不仅体现了米勒对农民的深深理解和深厚的感情,也体现了19世纪后半叶艺术家强烈的民主意识以及现实主义的求实精神。
被人辞退
文森特踏着沉重的步伐,又回到伦敦。
新租的房子距离洛瓦埃夫人的家有一大段距离。当然,文森特又重新开始工作,然而,以往的那股热忱却已消失殆尽。曾几何时,他几乎天天写信,现在却连片言只字也不见了,他的性格又恢复到自闭式的童年时代了。
他父亲知道这种情况后就去找他的伯父商量。
“那个孩子到底怀有什么梦想?我虽然还不大清楚,但他此次显然无法实现自己的美梦,所以才会大失所望。”
“文森特必须再与其他人接触,事实上,这跟学习工作一样重要。”
他的母亲听到丈夫跟他伯父的谈话,就忍不住插嘴说:“伦敦的浓雾会影响那个孩子的心情,暂时让他到别的地方去不是很好吗?虽然他平时卖力地工作,但说来也可怜,心理负担未免太重了!”
“也许不错,何不让他到巴黎高比尔商会的总公司去服务?只要在那种繁华热闹的大都市里生活几星期,他的心情大概就会好起来的。反正还年轻嘛,不会有什么看不开的,他应该能再恢复为从前那样的模范店员的。”
1874年10月,文森特奉命前往巴黎。
巴黎号称世界艺术之都。这一年,刚巧有塞尚、莫奈、雷诺阿、杜加等名画家在巴黎举行美术展览会,可是,当时人们对他们的评论并不佳。
在许多的展览作品中,有一幅莫奈的题名为《日出印象》的画,当时有一位著名的美术评论家路易·罗瓦开玩笑地将与莫纳类似的这一群画家冠以“印象派”的称号。可是谁又能想到,这种印象派绘画后来居然能够横扫世界画坛。
然而,文森特那颗纯洁的心如今已经完全破碎了,不论巴黎的艺术氛围还是欢乐场所都无法使他获得慰藉。
他只在巴黎待了两个月,在12月底就无精打采地返回伦敦,仍旧租下以前的房子,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
“我该怎么办呢?”为了缓解内心的痛苦,他开始读《圣经》和上教堂了。
“什么人能够拯救我呢?”
文森特的伯父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免担忧起来,他决心要文森特再回巴黎去。
1875年5月,文森特奉命到高比尔商会的巴黎总公司服务,他虽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起程。他写信给弟弟说:“人类生存的目的,不仅是追求个人幸福或者做一个认真的人,同时也要为了实现有益于社会的伟大事业,或安慰心灵的空虚,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种追求中生活。此外,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要清除卑贱……”
由此可见,文森特在伦敦的最后一段时期内所发出的信件里,曾经抄录了不少名人的词句,这表示他怀有崇高的理想。
文森特对薇斯拉的初恋失败以后,他也成长起来了。跟他的抱负相比,拼命去推销版画或其他美术作品,岂不是很无聊吗?
文森特抵达巴黎后,立刻租了一个小房间,店里的工作一结束,就马上回家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当他大声朗读《圣经》,或对其中的意义恍然大悟时,心情反而比在店里工作时平静得多。他经常在星期天去教堂,虔心听道,并认真地举起双手向神祈祷。像他这样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怎么能做一个好店员呢?
在高比尔商会的巴黎总店,闪闪发光的玻璃烛台整天亮着,墙壁上摆满了金黄色的画框和各式各样的作品,令人眼花缭乱。
栩栩如生的人物画、令人向往的风景画、神情高雅的裸体画……诸如此类的作品,无一不是令人尊敬的名家杰作。
然而,文森特却对其中任何作品都心不在焉,熟视无睹。
一次,曾经有一位打扮时髦的妇人走进店里来说道:
“请你把店里最好的画给我看看好吗?不论价钱如何……只要能摆在客厅里就行……”
文森特立刻搬出许多名家的杰作,包括人物、静物和风景画等,同时从旁解说各幅作品的优点。不料,这位妇人完全看不上眼。
“还有其他作品吗?”
她一面问,一面向四周浏览,经过好久她才得意洋洋地指着一幅画说:“这一幅可真迷人,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其实,这幅画是大家都看不上眼的作品,文森特忍不住用讥讽的口吻说:“就算是瞎了眼睛,也不该选这幅画呀!”
“你说什么?简直无礼!”
那个妇人柳眉倒竖,气得脸色发白。
业务经理从里面走了出来。
“凡·高,你到底怎么搞的?怎么可以使客人难堪呢?”
经理只得一边陪笑,一边忙不迭地向客人道歉说好话。
客人离开之后,文森特就被喊到经理室问话。
“今后如果不改变态度,我就写信告诉你伯父,让你转到其他分店去算了,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我真不懂,难道你存心要砸我们的招牌么?”
“你别管我好不好?人只能活一次,何必一定要做俗气的富豪?为什么要卖这种无聊低级的画呢?”
“你……你敢……?”
经理气得握紧拳头,文森特见势不妙,就趁机溜走。圣诞节来临,无疑是高比尔商会生意最好的时候,不料,忍无可忍的文森特,却不声不响地离开巴黎,私自回到荷兰去了。
不久以前,德奥特牧师又搬到恩但这个小村去了。此次调动不是升迁,贫困的生活依然如故。
为了这个家,父母的身心负担很沉重,孩子一大群,所以还要支付一笔庞大的教育费用。
不过,因为失去翅膀而回家的小鸟,可不能就让他如此自生自灭。德奥特牧师写信给儿子德奥:“必须设法让文森特生活得快乐一点,我想让文森特辞去高比尔商会的工作。当然,在那里服务固然不错,但是看到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为了他的幸福着想,一定得给他换个工作环境才好。”
1876年1月初,文森特又闷闷不乐地回到巴黎。他的经理非常生气,其实也难怪,在业务最忙的圣诞节前,居然一声不响地走了,到了4月初,文森特就被免职了。
对此,文森特默默地承受下来。
二十三岁就被人辞退,未来的人生道路还很长,但好机会却一去不复返了。平日热心照顾他的伯父在失望之余也摆出不理睬的态度说:“文森特的事,我管不了!”
三心二意的年轻人
一次,父子三人在一起谈天,德奥特牧师说:“让文森特到美术馆去工作怎么样?”德奥回答说:“干脆让他做个画家好啦!因为大哥的来信里,一直表示他自己沉迷在美丽的图画里,可见大哥确实具有相当杰出的绘画才能。”
“别提了!我才不到美术馆去,我也根本不想做画家。”文森特自己摇头拒绝道。他暗自思索:
“我遭遇一连串的失败,是由于自己的愚笨,我已经对自己在绘画方面的才能完全绝望,我一定要努力成为更有用的人物。”
文森特看到几篇英国报纸的招聘广告,他立刻写信去联络。其中一封回函表示,有一位史脱库斯牧师在兰姆司盖特办了一所小学,急需找一位住校教师。
文森特再度前往英国。“也许无意中会碰到薇斯拉……”,他这样想着,终于起程了。后来,他写信给弟弟,诉说此行的经过:星期天的握别,使我终身难忘。早晨上教堂,爸爸在讲道,做完礼拜就是下午了,爸爸和小弟站在路旁,送我上车,我从窗子里看得非常清楚。最后呈现在我眼帘里的是荷兰教堂的尖塔顶。
次日清晨,我从哈李吉搭车前往伦敦,在火车上观赏天亮前的曙光,真是美极了!黑色的麦田、绿油油的牧场,到处是花丛草木,还有许多巨大的树冠。
拂晓的天空中,点缀着几颗发着微光的星星,地平线上看得见灰色的云彩,在晨曦绽现的前一刻,可以听到云雀一阵阵的叫声。
抵达伦敦两个小时后,我又搭汽车前往兰姆司盖特。此次旅行,还需四个半小时。可是,我的心情并不畅快,地面上杂草丛生,一路上到处可见长满树木的丘陵,这些景色类似故乡的沙丘,真是令人怀念。
途中经过肯塔贝利市,街道上古木参天,庄严的大寺院随处可见,有关这里景色的绘画,我经常在美术馆里见到。
下午1点钟到达史脱库斯牧师的家,广场上是大片草地;房屋在广场的中央;广场周围有铁栏杆,栏杆上积满灰尘。这里只有二十四位十岁~十四岁的儿童,不算是一所大的学校。从餐厅可以观望大海。第二封信上说:昨天悠闲得很,黄昏时,我们带着学生们上教堂去。
学生平时晚上8点就寝,早上6点起床。他们的床铺凌乱、床单破旧,从洗脸台上的破玻璃窗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除我之外,另外有一位十七岁的助理教师,他跟四位学生以及我睡在学校里,我自己有一间专用的小房间,四面的墙壁空荡荡的,我准备挂一幅版画。
我们经常到海滨去玩,就像当年在宋德尔特的庭院玩耍一样,我们今晨带一群小朋友到海滩玩泥沙。
我教的是初级法文,有一位小朋友也学德文,此外,我还教他们算术,下课以后,还得监督他们做游戏。
据史脱库斯说,只要供应伙食和房间,老师的生活问题就解决了,所以他不支付一毛钱给我。这实在太过分了。当然,这样的生活不能再持续下去,迟早得另想办法才行。由此可知,文森特的新生活开始了。起先,他觉得很满足,后来又想另谋出路。正如他信里所说的那样,即使免费供应伙食和住宿,但没有一分钱,实在也很苦。
他经常去海边散步,看着附近的风景画速写才能够稍解内心的寂寞。但是,改变生活方式的想法却也逐渐坚定起来。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6月,史脱库斯牧师把学校迁到伦敦郊外、泰晤士河畔的艾渥斯区。
牧师有意趁改建学校的机会,将学校规模扩展一番。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就得考虑钱的问题。他把文森特叫来说:“凡·高先生,在这群学生里,很多人都不缴学费,过去,我都是逐家拜访,顺便收费,从本月份起,想麻烦你帮忙做这件工作。”
“好的。”艾森特回答。
文森特奉命去进行家庭访问,并收取学费。在他逐家访问之后才知道学生家长几乎都是身份低微的工匠和贫困小商人,他们一直都是靠借贷过日子的。
文森特跨过脏乱不堪的小巷,去拜访肉店和鞋店。学生家长们看到老师突然出现,吃惊之余,居然也付清了积欠很久的学费。
史脱库斯牧师大喜过望:“照这样看来,下个月还得麻烦你啰。”
不料,第二次上门收款时就困难重重了。家长们异口同声地表示,自己的生活愈来愈苦,实在付不起学费。文森特心里也很难受。家长们又说:“我们的家里一间房子住七八个人,大家只有一条被子,挤在一起睡觉。”
“家人生了病,也没钱去请医生。”
“请你看看吧!脏水、污浊的空气、窄巷子里的垃圾堆积如山………这不是地狱的生活吗?”
文森特看到这种情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感到无限的悲伤,别人的苦难和悲哀都如同自己身受一般,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史脱库斯牧师大惑不解:“钱呢?今天收到多少?”
文森特把所见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可是史脱库斯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听你谈这些话,我只问你收了多少钱回来!”
“没有收到一毛钱。”
“什么?一毛钱也没收到……”
史脱库斯用力拍着桌子说道:“好吧!你这个笨蛋教师,马上给我开路。”
文森特·凡·高应该何去何从呢?
他步履蹒跚地往伦敦方向走去,心里默默地反复念着上次寄给德奥的信里的那些句子:“如果你问我想找什么新工作,我倒希望能到伦敦郊外为工人讲道,或当传教士之类的。”
不久,文森特找到一份新差事,就在泰晤士河岸。在李奇蒙附近的小村,一位名叫詹斯的牧师所主持的小学里担任副牧师的职务。
因为找到了理想的职业,文森特干得很起劲。他一面研究赞美歌,一面跟随詹斯牧师讨论神的问题,也常到各个村子去布道。
文森特的话很不好懂,英语说得吞吞吐吐,那是很少在大庭广众之前演讲、缺乏训练的缘故。
尽管如此,他仍然拼命练习,毫不气馁。他经常自我安慰道:“耶稣说:悲哀的人是幸运的。因为这种人可以得到安慰。”
他不停地祈祷和工作,甚至三餐不继,夜不成眠,最后终于病倒了。圣诞节再度来临,文森特在身心俱疲之余,除了返回荷兰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打算。
德奥特牧师见到抱病归来的儿子,顿感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又跑去跟哥哥商量。
那位文森特伯父早就不理文森特的事情了,但禁不住牧师的苦苦哀求,只好说:“不然,就让他到书店去当店员算啦,那个孩子真是……”
1877年1月底,文森特前往杜鲁脱雷希特的一家书店任职。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向穷人传播耶稣的福音,这样怎能做好一个理想的店员呢?果然,他只做了三个月就辞职了。
这次,他下了一个大决心。
他准备进大学攻读神学,这个念头使凡·高的家人大吃一惊。
在校时间要足足七年,已经二十五岁的文森特,怎能再去读七年的书呢?
幸好他有三位伯父,在阿姆斯鹿特丹经营美术生意的艾玛斯达姆表示愿意负责学费;担任海军兵工厂厂长的约哈内斯愿意供给他房子;另一位司多利凯说要替他找一位好教师,指导他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因为这是进入大学必考的科目。
文森特大喜过望,就开始废寝忘食地用功起来,但半年不到,他的热情和勇气就逐渐消退了。
他想,既然要向穷人讲道、传播福音,又何必要读这种死板的拉丁文和希腊文呢?老是趴在桌上死读书有什么用呢?
文森特心里不断地埋怨,在教师的心目中,他早就成为三心二意的年轻人了。
“凡·高,你根本不用功,哪能考上大学,我看你干脆不要读算了。”
最后,老师也不理他了。
在煤矿传道
文森特在求学时代,就曾抱着一个想法——决心献身于传道工作。
如果能够进入“布鲁塞尔牧师训练班”,不但可以获得免考证,也不需要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只要接受三个月的实习就够了。
何况,又不必缴学费,只需支付伙食和房租即可。既然有这样优厚的条件,怎么早就没有想到呢?
1878年7月,文森特跟随父亲前往布鲁塞尔去拜访传道委员会的芳德普林牧师、比达森牧师和德约古牧师等人。
“你为什么想进这个学校?”
在牧师的询问下,文森特坦率地回答说:“我想到玻里那玖的煤矿去传道。”
“为什么?”
“《圣经》上有句话叫‘黑暗里的光’,我想实现这个目标。”
文森特终于被获准入学。但是,他的父亲立刻又懊悔起来,他总觉得这孩子的脾气太坏,三心二意,对于自己的诺言,从来没有兑现过。
学校方面也讨厌文森特,三个月修业期满,他并没有被赋予特殊任务,大家总认为他不具备做一位传教士。
经过忧心忡忡的父亲再三央求,校方才好不容易答应,如果自费前去,校方将不予阻拦。
冬天开始,文森特就前往玻里那玖的煤矿。他给弟弟的信上说:这里是比利时的玻里那玖,一幅画也找不到,说得更恰当些,他们根本不懂绘画为何物!不过,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倒真像是一幅画,所有东西好像都在讲话。
圣诞节前,满地积雪,举目所见,皆令人想起中世纪的绘画。例如农民画家布留盖儿以及其他几位画家,他们深知怎样表现红绿与黑白的作品。
杂草丛生、古木参天,很像杜拉的作品《死与骑士》里的道路,令人惊讶不已。
几天前,我看见矿工们在暮色中踏上归途,果然是绝佳的景色。这些人全身漆黑,刚从黑暗洞穴中步入明亮之处,宛如另外世界的人。
这些人住的房屋都很矮小,不妨称为小屋。它们像是洞穴,乱七八糟地分布在路旁。森林和山丘的斜面上,到处看得见布满苔藓的屋顶,每到黄昏日落时,小玻璃窗前都闪耀着人影。屋顶上积满了雪,使我想起了福音书上的黑字。
文森特从一家面包店租了房子。平时没有空闲休息,只是专心致力于传道事业。
他穿上古代的军服,起用煤炭袋做成的绑腿,戴上皮帽,穿着木鞋,他满脸和双手都沾满煤屑,成为矿工的伙伴之一,与他们打成一片,喜乐与共。
起初,煤矿里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捉摸着这个家伙从哪里来,目的何在?因此在路上见到他也不加理睬,有人甚至还在嘲笑他。
不过,文森特毫不介意,他每天忙着讲道、探望病人、教导儿童……如果遇见可怜人,便当场把衣服脱下来给他们,表现出一片仁爱之心。这些在他写给弟弟的信上可以窥知一二。德奥弟:
每到黄昏,我就在矿工们集会的小房间里讲道五六次,有时候也在马房及牛栏里讲道,大家都专心地侧耳倾听。
这里的居民,几乎都目不识丁,但对于自己的工作却极为认真、负责。他们的个子都不高,身体瘦弱,但都具有一种苦干精神。
今天,我访问了一个老太太。她身患重病,但极有耐心,信仰虔诚,我陪她一起读了《圣经》。经过一段时间,他和矿工彼此间的冷淡消失了,也不再有人嘲笑和讥讽他。文森特一心为工人们服务,整天为讲道忙碌。
文森特每餐只吃面包和白开水,夜晚睡在地板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把一切私有物品都献给了矿工的家属。他经常探访居民,协助他们在厨房忙碌,或帮她们洗衣服,这种认真服务的态度,倒使家庭主妇们过意不去了。
“只要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吩咐好啦。”
这种勤勉献身的热忱,传到传道委员会委员们的耳朵里,他们商量过后,认为这位固执的青年居然干得很出色,可以先给他六个月的传道任务以及50法朗月薪。
文森特感激之余,就更加热心起来,只知朝向自己的理想勇往直前,一点儿也不计较代价。
不料,有一位委员,也就是主持本地传道业务的波登牧师并不欣赏这种作风。他对文森特说:“凡·高先生,你太过热心了,传道一定要稳扎稳打。”
文森特受到警告,只好点头称是:“我明白了,以后一定遵照您的指示去做。”
他嘴里虽然这么讲,可是做起事来却依然如故。他始终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依照耶稣的命令行事,怎么会不对呢?
在如此忙碌辛苦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坐在路旁,注视着矿工们工作,同时执笔速写。那期间,他完成了若干作品,如《欧夏尔玻里那玖》、《肩扛煤铲的矿工》、《矿区的女性》等。
那时候,他还没有明确地想成为一个画家,但想要执笔作画的心情却不能自抑。他在给弟弟的信上说:德奥弟,我现在学习米勒的手法,忙着模仿大型速写,总算完成了《白天》、《播种者》两幅画,你若能看到我的作品,相信你也会满意的。我现在拥有二十张米勒的复制品。倘若你肯再寄一些来,那就更好,我打算研究这位大画家的作品,尽量模仿他的各种技巧。
最近,我做过一次很有趣的探险,那就是在煤坑里待了六个小时。那里叫做马卡斯,是附近最危险的煤坑之一。
爬上爬下的辛苦、毒空气的污染、瓦斯爆炸、地下水或旧坑道的崩裂……由于这些意外事故而死伤的人很多,在阴森森的地方,只要看一眼四周的景象,就会不寒而栗。
有一位很有耐心的矿工为我领路,他说自己已在此工作了三十三年,而且经历过无数次的危险,好在都幸免于难。
我们到达地下的深坑,摸索到地下各角落去探险。距离入口最远的地方,叫贾古尔当(矿工作业的穴场)。
倘若有人能把那里的情况描绘出来,恐怕那将成为举世无双的作品。坑里的通道极为狭窄,令人无法想象。每个洞穴中都有满脸漆黑的矿工,他们穿着粗陋的麻衣,青白色的灯光像豆子一般大小,让人感到如同进入了地狱。
有些地方积了水,坑内的灯光隐约可见,好像钟乳石似的反射着微光,在坑道里,有人用木棒作业,有人用小车子把挖好的煤炭运出来。有时候,玻里那玖会有传染病流行或是矿坑内发生瓦斯爆炸,在这种情况下,文森特就不分昼夜地照顾病人、协助伤患,往往连自己的薪水都贴了进去。
“爱心一定会得到胜利。”文森特对此始终深信不疑。
尽管事实如此,传道委员会的人还是取消了文森特的资格,他们认为,文森特不像是一个传道师,简直像个疯子。
文森特不得不离开这里了,因为身无分文,要前往布鲁塞尔非得连夜步行不可。
他去向波登牧师辞行,牧师一言不发。望着文森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的马路上,牧师嘴里喃喃地说:“我们总以为他是疯子,事实上,他也许是一位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