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养性篇
谨守父亲保身之则
【原文】
男国藩跪禀: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自闰三月十四日在都门拜送父亲,嗣后共接家信五封。
十五日接四弟在涟滨所发信,系第二号,始知正月信已失矣;廿二日接父亲在廿里铺发信;四月廿八信巳刻在汉口寄曹颖生家信;申刻又接在汴染寄信;五月十五接父亲到长沙发信,内有四弟信、六弟文章五首。诸悉祖父母大人康强,家中老幼平安,诸弟读书发奋,并喜父亲出京,一路顺畅,自京至省,仅三十余日,真极神速。
男于闰三月十六发第五号家信,四月十一发第六号,十七发七号,不知家中均收到否?迩际男身体如常。每夜早眠,起亦渐早。惟不耐久思,思多则头昏,故常冥心于无用,优游涵养,以谨守父亲保身之训。
九弟功课有常。《礼记》九本已点完,《鉴》已看至《三国》,《斯文精粹》诗、文各已读半本,诗略进功,文章未进功。男亦不求速效,观其领悟,已有心得,大约手不从心耳。
甲三于四月下旬能行走,不须扶持,尚未能言,无乳可食,每日一粥两饭。家妇身体亦好,已有梦熊之喜,婢仆皆如故。
今年新进士龙翰臣得状元,系前任湘乡知县见田年伯之世兄。同乡六人,得四庶常、两知县,复试单已于闰三月十六付回,兹又付呈殿试朝考全单。同乡京官如故。郑莘田给谏服阙来京。梅霖生病势沉重,深为可虑。黎樾乔老前辈处,父亲未去辞行,男已道达此意。广东之事,四月十八日得捷音,兹将抄报付回。
男等在京自知谨慎,堂上各老人不必挂怀。家中事,兰姊去年生育,是男是女?楚善事如何成就?伏望示知。男谨禀,即请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十八日
【译文】
儿子国藩敬禀: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自从闰三月十四日,在京城城门拜送父亲回家,后来共接到家信五封。
十五日接到四弟从涟滨发出的信,是第二封,才知道正月里寄出的信已经遗失了;二十二日接到父亲在二十里铺所发的信;四月二十八日巳刻接到家里从汉口寄到曹颖生家的信;申刻又接到从汴染寄来的信;五月十五日,接到父亲到达长沙发出的信,里面有四弟的信,六弟的文章五首。从信中谨知祖父母大人身体康健强壮,家中老幼都平安,诸位弟弟都发奋读书,并且高兴地得知父亲离京后一路顺畅,从京城到省城,只用了三十多天的时间,真是神速啊!
儿子在闰三月十六日寄出的第五封家信,四月十一日寄出的第六封家信,十七号寄出的第七封家信,不知道家里是否都已经收到?近来儿子的身体跟往常一样。每天晚上早早入睡,起得也越来越早。唯一不如意的就是不能用脑过度,思虑过多就会头昏。因此经常静心养神,不思考任何事情,修身养性,以谨遵父亲所教导的保身之训。
九弟的功课一如往常,《礼记》九本已经点读完,《资治通鉴》已经看到三国,《斯文精粹》的诗文各读了半本,诗歌稍有进步,文章没有进步,但我不求他的学问很快见效。看他对学问的领会程度,显然已经有些心得,大概是手不从心,还表达不出来吧。
甲三在四月下旬已经能够下地走路,无须别人扶持,只是还不能说话。没有奶吃,因此每天一顿粥两顿饭。家妇身体也好,已有生男的喜兆,婢女仆从都和原来一样。
今年新进士龙翰臣得了状元,此人是前任湘乡知县见田年伯的世兄。同乡六个,四个得了庶常、两个担任知县。复试单已经在闰三月十六日寄回,现又寄呈殿试朝考的全部名册。同乡们在京城任官的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动。郑莘田给事中丧期服完之后已经回到京城。梅霖生病情越发严重,让人很是担忧。黎樾乔老前辈那里,父亲没有时间前去辞行,儿子已代为表示致意。广东的事,四月十八日已经传来捷报,现将抄报寄回。
儿等在京城为官,自己定当谨慎从事。堂上各位老人,不必挂念。家里的事情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兰姐去年生育,所得是男是女?楚善的事情到底怎样成全?儿子希望父亲大人来信告知。儿子谨禀,即请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十八日
痛改前非自我反省
【原文】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十月廿二奉到手谕,敬悉一切。郑小珊处小隙已解。男从前于过失,每自忽略。自十月以来,念念改过,虽小必惩,其详具载示弟书中。
耳鸣近日略好,然微劳即鸣。每日除应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虽欲节劳,实难再节。手谕示以节劳节欲节饮食谨当时时省记。
萧莘五先生处,寄信不识靠得住否?龙翰臣父子已于十月初一日到京,布匹线索俱已照单收到,惟茶叶尚在黄恕皆处。恕皆有信与男,本月可到也。男妇等及孙男女皆平安。余详于弟书,谨禀。
道光二十二年一月廿六日
【译文】
儿子国藩敬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我于十月二十二日收到了二老的手谕,敬读之后,得知一切。我与郑小珊之间的小小嫌隙已经化解。从前对于过失,儿子总是因粗心而忽略了。自进入十月份以来,常常念念不忘改过自省。即使问题很小,也要自我惩戒,关于此事的详细情况都已经写在给弟弟的信中。
近日耳鸣稍微有所缓解,但是只要些微辛劳就又很快复发。我现在每天除应酬外,不能不自己多加用功。虽想节劳,但实在难以再节了。手谕训示儿子节劳,节欲,节饮食,我一定时时谨记,刻刻遵守。
萧辛五先生那里,寄信不知是否可靠?龙翰臣父子已在十月初一日到达京城。布匹、线索,都已经照单子收到,只是茶叶还在黄恕皆那里。恕皆有信给我,本月可以到达。儿媳妇和孙儿、孙女都平安,其余的详细地写在给弟弟的信中,谨此禀告。
道光二十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劝弟不要夜郎自大
【原文】
男国藩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男发第七号信交折差,七月初一日发第八号交王仕四手,不知已收到否?六月廿日接六弟五月十二书,七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廿九日书,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惟汤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日未刻即逝。八月二十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惟陈岱云光景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
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呈。男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廿日
【译文】
儿子国藩敬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儿子于六月二十三日将第七封信交给信差,于七月初一将第八封信交到了王仕四的手中,让他顺便带回去,不知是否已经收到?我于六月二十日已经接到六弟写于五月十二日的信。七月十六日,又接到了四弟、九弟写于五月二十九日的信。这些信中都说自己极为忙碌,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而且字迹也十分潦草,甚至连县里考试的头名和前几名,都没有写在信中告知。同乡中有同一天接到家信的,是考古的老先生,也都详细地写在信中。同是一个信差,各家也在同一时间发信,迟十多天都能从容不迫,而弟弟们早十多天却是如此忙碌,这是为什么呢?并且每次信中都说自己忙碌,没有一次是悠闲舒缓的时候,这又是为什么呢?
儿等在京城生活很好,大小都很平安。同乡的各家情况也都不错,只是汤海秋在七月初八得病,初九日未刻便离世了。八月二十八日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都被录取了。湖南今年的考差,只有何子贞得了,其余的都没有外放,只有陈岱云的情形最苦。儿子因去年的病,反而以不外放而高兴。王仕四已经妥善地遣送回去,率五大约乘粮船回,现在还没有确定。他们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念。叔父的病,儿子多次请求来信详细地将实情告诉我,可是至今没有收到,实在是不放心。
甲三读《尔雅》,每天二十多字,还肯受教。六弟今年正月的信,想从罗罗山处附课,儿子很高兴。可是后来的信中却绝不提这件事,不知是什么原因?所寄来京城的信,写得不好。他在省读书两年,没见进步,儿子心里很是忧虑,却又无可奈可,只恨儿子不善教诲罢了。要想有所进步,大约首先要摒除骄傲习气。腹中空空,又夜郎自大,这个最坏事。四弟、九弟虽说没有进步,但不自满,恳请双亲大人教导六弟,要以不自满自足为第一紧要。其余事情等到下次再接着呈告。儿子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勉弟谨记进德修业
【原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快畅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
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走,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季弟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
【译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天,即二十七日接到你们的来信,我欣喜不已,因为信写得多,而且处处详细明白。四弟的七夕诗写得很好,我已在诗的后面作了详细批注。以后最好多做些诗,只要有志向有恒心,就一定会有所成就。
我在作诗上也下了很多工夫,只可惜当代没有韩昌黎及苏东坡、黄庭坚这些可以与我一同直抒胸臆的人。只是我的人事应酬大多,因此不能经常作诗,但用心思索和作诗的念头却是没有一刻敢忘却。
我们这些人只有进德、修业这两件事靠得住。进德是指孝、悌、仁、义;修业是指写诗、做文章、写字。这两件事都由我们自己做主,得进一尺,便是我自己的一尺;得进一寸,便是我自己的一寸。今天要是进了一分德,就当是积下了一升谷;明天要是修了一分业,又当是余出了一分钱。这样,德业一起增进下去,那么家业就会日渐雄厚。至于功名富贵,都是命中注定的,自己丝毫不能做主。从前有一个官员,他的一个学生做了他那个省的学政,他就将两个孙子托付给这个学政,认作门生。后来,他两个孙子在临近岁考的时候患了场大病,没能参加考试,到了科考的时候又因有孝在身不能入学。几年之后,两个孙子才都入了学,那个大的还考中了两榜。由此可见,事情成功与否,时间早晚都是命中注定的。使用力气大小由我自己决定,但成效多少却是由天决定的,万万不能产生妄想之念。六弟的天分比几个弟弟更高些,今年没有考取,不免愤怒怨恨,不过到了这一步正好可以趁此艰难痛苦之际,静心思考一番,拿出卧薪尝胆的勇气和决心,万万不可因为气愤而耽误学习。
九弟劝我治家的方法,很有道理,我很是高兴和欣慰!自从打发走了荆七以后,家里整齐了,率五回去后你们就会知道的。《书经》上说;“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说之理,我也深有同感,但不能过于严肃厉害了,使人见了就像看到神一样。从此以后,应将九弟话告知诸位绅士,以便时时警悟自省。季弟天性老实忠厚,正像四弟所说的,“怎样都行”!他要我指示读书的方法和进德的途径,我已另外开列。其余的就不再一一详说了。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廿九日
不求强记顺其自然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左右:
刘朝相来营,得植弟手书,具审一切。
内湖水师自六月十五日开仗后,至今平安。本拟令李次青带平江勇渡鄱湖之东,与水师会攻湖口,奈自六月底至今,十日大风,不克东渡。初四日风力稍息,平勇登舟,甫经解缆,狂飙大作,旋即折回。并勇衣被帐棚,寸缕皆湿。天意茫茫,正未可知,不知湖口之贼,运数不宜遽灭乎?抑此勇渡湖,宜致败挫,故特阻其行,以保全此军乎?现拟俟月半后,请塔军渡湖会剿。
罗山进攻义宁,闻初四日可至界上,初五六日当可开仗。湖南三面用兵,骆中丞请罗山带兵回湘,业经入奏。如义宁能攻破,恐罗山须回湖南保全桑梓,则此间又少一支劲旅矣。内湖水师,船炮俱精,特少得力营官,现调彭雪琴来江,当有起色。
盐务充饷,是一大好事,惟浙中官、商多思专利。邵位西来江会议,已有头绪,不知渠回浙后,彼中在事人能允行否?舍此一筹,则饷源已竭,实有坐困之势。
东安土匪,不知近日何如?若不犯邵阳界,则吾邑尚可不至震惊。
带军之事,千难万难。澄弟带勇至衡阳,温弟带勇至新桥,幸托平安,嗣后总以不带勇为妙。吾阅历二年,知此中构怨之事造孽之端,不一而足,恨不得与诸弟当面一一缕述之也。诸弟在家侍奉父亲,和睦族党,尽其力之所能为,至于练团带勇却不宜。澄弟在外已久,谅知吾言之具有苦衷也。
宽二弟去年下世,未寄奠分,至今歉然于心。兹付回银二十两,为宽二弟奠金,望送交任尊叔夫妇手收。
植弟前信言身体不健,吾谓读书不求强记,此亦养身之道。凡求强记者,尚有好名之心横亘于方寸,故愈不能记;若全无名心,记亦可,不记亦可,此心宽然无累,反觉安舒,或反能记一二处亦未可知。此余阅历语也,植弟试一体验行之。余不一一,即问近安,并求禀呈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叔父大人福安。
咸丰五年七月初八日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左右:
刘朝相来营,接到植弟的亲笔信,已知道一切。
内湖我水军自从六月十五日开仗以后,到今平安。本来准备命令李次青带领平江兵乘船到鄱阳的湖东边,与水军会合进攻湖口。无奈从六月底到今天,连续十天大风,不能东渡。初四风力稍稍停歇,平江兵登上战船。刚刚解开缆绳准备出发,突然狂风大作,只得马上返回。兵士们的衣服被褥和帐篷,全部都已湿透。上天的旨意茫茫不可知,不知道是不是湖口贼寇的运数还没有到马上被歼灭的地步,还是次青的部队渡过湖去应遇挫败,因此才特地刮风阻止他们出发以保全这支军队呢?现在打算等到月中后请塔军渡湖会合剿贼。
罗山进攻义宁,听说初四就到达该州境内,初五、六日应可开战。湖南三面用兵,骆中丞请罗山带兵回湖南,已经上奏朝廷。如果义宁能攻破,恐怕罗山要回湖南保卫家乡,那这边又少了一支精锐的部队了。内湖水军,船炮都很精良,只是缺少得力的营官,现在调彭雪琴来江西,应当有一些起色。
盐税用来充军饷,是一件大好事。只是浙中官多数都想专有其利。邵位西来江西会商,已经有了眉目,不知他回浙江以后,那里管事的人能同意实行吗?如果舍弃这一筹钱之法,那么军饷来源就已经枯竭,实在有坐以待毙之势。
东安土匪,不知近来怎么样?如不犯邵阳地界,那么我们家乡还不至于受到波及。
带兵的事,千难万难。澄弟带兵到衡阳,温弟带兵到新桥,庆幸托老天之福一路平安,但以后还是以不带兵为好。我带兵阅历二年,深知这中间结仇的事,造孽的事,不一而足,恨不得与各位弟弟当面一桩一桩详细介绍呢。弟弟们在家,侍奉父亲,和睦族党,尽力而为。至于操办团练、带领兵士这些事,不宜太多参与。澄弟在外时间长了,想来懂得我说这句话的苦衷。
宽二弟去年去世,为兄没有寄去奠分银,至今心中感觉歉疚。现寄回银二十两,作为宽二弟的奠银,希望送交任尊叔夫妇亲收。
植弟上次信中说身体不好。我认为读书不求强记,这也是养身之道。凡是想要强记的,还有好名的想法横在心中,因此就越发记不住。如果完全没有好名的心思,记住也可,不记也可,这种心思就会轻松没有思想包袱,反而觉得安静舒畅,倒能记住一两处,也未可知。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植弟试着体验一下。余不一一,即问近好。希望禀呈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叔父大人福安。
咸丰五年七月初八日
息心忍耐养生之本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申刻代一自县归,接弟手书,具审一切。
十三日未刻文辅卿来家,病势甚重,自醴陵带一医生偕行,似是瘟疫之证。两耳聋,昏迷不醒,间作谵语,皆惦记营中。余将弟已赴营、省城可筹半饷等事告之四五次,渠而醒悟,且有喜色。因嘱其静心养病,不必挂念营务,余代为函告南省、江省等语,渠亦即放心。十四日由我家雇夫送之还家矣。若调理得宜,半月当可痊愈,复原则尚不易易。
陈伯符十二日来我家,渠因负疚在身,不敢出外酬应,欲来乡为避地计。七十侄女十二上来。亦山先生十四归去,与临山皆朝南岳。临山以二十四归馆,亦山二十二夕至。科四读《上孟》至末章,明日可毕。科六读《先进》三页,近只耽搁一日也。彭笰庵表叔十一日仙逝,二十四日发引。尧阶之母十月初二日发引,请叔父题主。黄子春官声极好,听讼勤明,人皆畏之。弟到省之期,计在十二日,余日内甚望弟信,不知金八佑九何以无一人归来,岂因饷事未定,不遽遣使归与?
弟性褊激似余,恐怫郁或生肝疾,幸息心忍耐为要!二十二郴州首世兄凌云专丁来家,求荐至弟营。兹趁便寄一缄,托黄宅转遁,弟接到后,望专人送信一次,以慰悬悬。家中大小平安,晰箸事暂不提。诸小儿读书,余自能一一检点,弟不必挂心。兄国藩手草。
咸丰七年九月廿二日
【译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申时,代一从县里回来,接到你的亲笔信,知道了一切。
十三日未时文辅卿来我家,病势很重,同行的还有一位醴陵的医生。他好像患上了瘟疫,两耳已聋,昏迷不醒,时而叨念胡话,不过都是惦记营中的事情。我把你已到营中以及省城可以筹集一半饷银等事情对他说了四、五次,他醒后有了喜色。趁机嘱咐他静心养病,不必挂念营中的事情,并说愿代他写信通知湖南、江西之类的话语,他才放下心来。十四日由我家的几个佣人护送他回家去了。倘若调理得好,他的病半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好转,但是要康复如初还不太容易。
陈伯符十二日到我家来,他因感到心中愧疚,不敢外出应酬,想到乡下来避风。七十侄女十二日也到我家来了。亦山先生十四日回去,与临山一起都朝拜南岳去了。临山二十四日回到学馆,亦山是十二日晚上到的。科四读《上孟》到最后一章了,明天就可以读完。科六读《先进》三页,最近只耽搁了一天。彭笰庵表叔十一日仙逝,二十四日发葬。尧阶的母亲十月二日发葬,请叔父点主。黄子春官声颇高,审案勤政明断,人人都很畏惧他。你到省的时间,算来是在二十日。这几天我很盼望收到你的来信,弄清金八、佑九为何没有一个回来,会不会是因为饷银没有定准,才不急着派人回来?
你的性格偏激,很像我。我真担心你总是忧郁而患肝病,希望你放松心情,稍稍忍耐。二十二日郴州首世兄凌云专门派人到我家,请我推荐他到你的营中。听他说你已在十七日启程赶赴吉安了。现在顺便寄一封信给你,托黄家转送,你接到后,希望你派专人送来你的回信,以免我挂念。家中大小都平安。分家的事情暂时不提。孩子们读书,我也能亲自一一查检,你不必挂念。兄国藩手草。
咸丰七年九月二十二日
早起乃健身之妙方
【原文】
澄侯、沅甫两弟左右:
廿二日接初七日所发家信,内澄弟一件、沅弟一件、纪泽一件。知叔父大人,已于三月二日安厝马公塘,两弟于家中两代各位老人养病送死之事,皆备极敬诚,将来必食报于子孙。闻马公塘山势平衍,可决其无水蚁凶灾,尤以为慰。
澄弟服补剂而大愈,幸甚幸甚!丽参、鹿茸虽享福稍早,而体气本弱,亦属无可如何。吾生平颇讲求惜福二字之义,近来亦补药不断,且菜蔬亦比往年较奢,自愧享用太过,然亦体气太弱,不得不尔。胡润帅、李希庵常服辽参,则其享受更有过于余者。澄弟平日太劳伤精,唢呐伤气,多酒伤脾。以后戒此三事,而常服补剂,自可日就痊可。丽参、鹿茸服毕后,余可再寄,不可间断,亦不可过多,每早服二钱可也。家中后辈子弟个个体弱,唢呐吃酒二事须早早戒之,不可开此风气。学射最足保养,起早尤千金妙方、长寿金丹也。
纪泽今年耽搁太多,此次宜静坐两个月。《汉魏六朝百三名家》,京中带回一部,江西带回一部,可付一部来营。纪鸿《通鉴》讲至何处?并问。即候日好。兄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三月廿四日
【译文】
澄侯、沅甫两弟左右:
二十二日收到家中七日所寄出的信,内有三封:澄弟、沅弟、纪泽各一封。我从信中得知叔父大人已于三月二日安葬在马公塘,两位弟弟对于家中两代各位老人养老送终的事都办得尽心尽力,极为恭敬诚恳,将来必然会得到后代子孙的崇敬和厚报。听说马公塘地势平坦宽广,不会出现水淹蚁蛀的灾祸,尤其感到欣慰。
澄弟服用补药,身体状况大为好转,实在幸运!服用高丽参、鹿茸这些补药,虽然享福过早,但体质原本虚弱,也是无可奈何。我平生很讲求“惜福”二字的意义。近来也是经常服用补药,而且食用的蔬菜也比往年奢侈。自己感觉享受的太过了,所以吃了很惭愧。然而体质中气也确是太弱,不得不这样吃得稍好一点。胡润帅、李希庵经常服用辽参,他们的享受更是超过了我。澄弟平日过度劳神伤精,唢呐伤气,饮酒过多伤脾。以后戒除这三件事,加上经常服用补药,自然可以逐渐好转。高丽参、鹿茸服完之后,我可以再寄,不能够间断,也不能过多,每天早上服用二钱就行了。家中后辈子弟个个体弱,唢呐、吃酒二事必须尽早戒除,不能开这样的风气。练习射箭是保养身体的好办法,早起尤其是健身的千金妙方、长寿的金丹啊!
今年以来,纪泽的功课耽误得太多,目前最应该静下心来坐上两个月。《汉魏六朝百三名家》这部书,我从京城带回一部,从江西带回一部,可以送一部来营中。顺便问一下,纪鸿的《资治通鉴》已经讲到何处了?即候日好。兄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三月二十四日
只问积劳不问成名
【原文】
沅弟左右:
接初四、初六两日来信,知初五夜地道轰陷贼城十余丈,被该逆抢堵,我军伤亡三百余人,此盖意中之事。城内多百战之寇,阅历极多,岂有不能抢堵缺口之理?苏州先复,金陵尚遥遥无期,弟切不必焦急。
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无意恒居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此次军务,如克复武汉、九江、安庆,积劳者即是成名之人,在天意已算十分公道,然而不可恃也。吾兄弟但在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则更不必问矣。
厚庵坚请回籍养亲侍疾,只得允准,已于今日代奏。苗逆于二十六夜擒斩,其党悉行投诚,凡寿州、正阳、颖上、下蔡等城一律收复,长、淮指日肃清,真堪庆幸!
弟近日身体健否?吾所嘱者二端:一曰天怀淡定,莫求速效。二曰谨防援贼城贼内外猛扑,稳慎御之!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译文】
沅弟左右:
接到你初四、初六两次来信,得知初五夜我军用地道炸药轰陷敌城十余丈,但被敌人抢先堵塞,以致我军伤亡三百多人。虽然伤亡惨重,但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城里的敌人大多都身经百战,经验很是丰富,岂有坐以待毙、不去抢堵缺口的道理!苏州已经被攻克,攻克金陵的日子还遥遥无期,不过你切不可焦急。
自古以来,大战争、大事业,人的谋划只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占十分之七。往往劳累日久的人,不是成名的人;成名的人,却又不是享福的人。这次军务,如果能够克复武汉、九江、安庆,积劳的人就是成名的人,从天意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公道的了,但是却不能单纯地依靠天意。我们兄弟只须在“积劳”二字上下工夫,“成名”两个字不必太过在意,“享福”两个字就更不必去计较了。
厚庵坚决要求回老家奉养父母,侍候病人,我只好答应,已在今日代他奏告朝廷。苗逆已在二十六日晚被擒获斩首,他的党徒全部投降,寿州、正阳、颖上、下蔡诸城,一律收复,长、淮肃清敌人的日子也为期不远了,真值得庆幸!
你近来身体好吗?我要嘱咐的是两方面:一是胸怀淡定,不要贪图速成;一是谨防援敌,避免城内外敌人一起猛扑,要稳妥慎重的加以防御。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治身宜以不药为药
【原文】
沅弟、季弟左右:
季弟病似疟疾,近已痊愈否?吾不以季病之易发为虑,而以季好轻下药为虑。
吾在外日久,阅事日多,每劝人以不服药为上策。吴彤云近病极重,水米不进已十四日矣。十六夜四更,已将后事料理,手函托我,余一概应允,而始终劝其不服药。自初十日起,至今不服药十一天,昨夜竞大有转机,疟疾减去十之四,呕逆各症减去十之七八,大约保无他变。希庵五月之季病势极重,余缄告之云,治心以广大二字为药,治身以不药二字为药,并言作梅医道不可恃;希乃断药月余,近日病已痊愈,咳嗽亦止。是二人者,皆不服药之明效大验。季弟信药太过,自信亦太深,故余所虑不在于病,而在于服药。兹谆谆以不服药为戒,望季曲从之,沅力劝之,至要至嘱!
季弟信中所商六条,皆可允行。回家之期,不如待金陵克后乃去,庶几一劳永逸。如营中难耐久劳,或来安庆闲散十日八日,待火轮船之便,复还金陵本营,亦无不可。若能耐劳耐烦,则在营久熬更好,与弟之名曰贞、字曰恒者,尤相符合。其余各条皆办得到,弟可放心。
上海四万尚未到,到时当全解沅处。东征局于七月三万之外,又有专解金陵五万,到时亦当全解沅处。东局保案自可照准,弟保案亦日内赶办。雪琴今日来省,筱泉亦到。
同治元年七月二十日
【译文】
沅弟、季弟左右:
季弟的病好像疟疾,近来病情是否已经好转?我倒不以季弟容易患病而担心,而是以季弟喜欢轻率用药而忧虑。
我在外面日子久了,阅历也多了,每每规劝别人以不吃药为上策。吴彤云近来病得极重,水米不沾都已经十四天了。十六日晚上四更,已把后事料理好,亲笔写信托我,我一概答应,而开始劝他不吃药。自初十那天起,到今天已经十一天不吃药了,昨天夜里病情竟然大有好转,疟疾减轻了十分之四,呕逆等症减去了十分之七八,大约可保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希庵五月末病情也很严重,我写信告诉他说,“治心以广大二字为药,治身以不药二字为药。”并说作梅的医术不可依靠。希庵于是停药一个多月,近日病已好了,咳嗽也止住了。这两个人,都是不吃药收到明显效果的例证。季弟迷信药物过度,自信也太深,因此我所忧虑的不在于病,而在于吃药。现在谆谆嘱咐以不吃药为戒,希望季弟能够委曲顺从我的意见,沅弟也要尽力劝诫他。至要至嘱!
季弟来信提出所商的六条,都可以同意。回家的日期,不如等金陵攻克之后再去,也许可以一劳永逸。如果在军营难以过久忍耐劳累,或者来安庆清闲十天八天,等轮船何时方便,再回金陵本营,也未尝不可。如果你能耐得住劳累和烦躁,那么在军营长时间呆着更好,与弟弟的名叫贞、字叫恒的意义最是相符。其余各条都办得到,弟弟大可放心。
上海四万两军饷还没有到,到时就全部解送到沅弟那里。东征局在七月三万两之外,又专门解送金陵五万两,到时也解送到沅弟处。东局保举有功人员的文案,自可照准,弟弟保案也将在日内赶办。雪琴今天来省,筱泉也该到了。
同治元年七月二十日
早起务农疏医远巫
【原文】
沅、季弟左右:
久不接来信,不知季病痊愈否?各营平安否?
东征局专解沅饷五万,上海许解四万,至今尚未到皖。阅新闻纸,其中一条言何根云六月初七正法,读之悚惧惆怅。
余去岁腊尾买鹿茸一架,银百九十两,嫌其太贵。今年身体较好,未服补药,亦未吃丸药。兹将此茸送至金陵,沅弟配置后,与季弟分食之。中秋凉后,或可渐服,但偶有伤风微恙,则不宜服。
余阅历已久,觉有病时断不可吃药,无病时可偶服补剂调理,亦不可多。
吴彤云大病二十日,竟以不药而愈。邓寅皆终身多病,未尝服药一次。季弟病时好服药,且好易方,沅弟服补剂,失之太多。故余切戒之,望弟牢记之。
弟营起极早,饭后始天明,甚为喜慰。吾辈仰法家训,惟早起、务农、疏医、远巫四者尤为切要!
同治元年七月廿五日
【译文】
沅、季弟左右:
很久没有接到你们的来信,不知道季弟的病是否痊愈?各营是否平安?
东征局专门解送沅弟五万军饷,上海答应解送的四万两,到现在还没有送达安徽。看新闻纸,上面有一条消息说:何根云于六月初七正法,读后令人惧怕不安,惆怅不已。
去年年底,我买了一架鹿茸,花了一百九十两银子,后来觉得花费太多,有些贵了。今年身体情况还好,没有进服补药,也没有吃丸药。现在把这架鹿茸送到金陵,待沅弟配制以后,与季弟分享吧。中秋节天气渐凉以后,可以慢慢服用,但若偶尔有伤风小病,则不宜服用。
我在这方面的经历很是丰富,我认为,患病之时断不可以随便服用药物,倒是没病的时候可以偶尔服些补药调理身体,不过也不可太多。吴彤云患重病二十天,竟然不吃药就痊愈了。邓寅皆终身多病,却从来没有吃过一次药。季弟生病时喜欢吃药,并且总是喜欢更换方子。沅弟进服的补药也有些过量。
因此我很坚定地规劝你们,希望弟弟们牢记在心。
听说弟弟在军营中晨起的时间极早,待吃过早饭后天才开始放亮,这一点让我很是欣慰。我们兄弟应该遵从家训,其中早起、务农、疏医、远巫四则最为重要。
同治元年七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