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

第三章 动身吧

到此为止

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别人为他在俄罗斯山举办的生日宴会上,那时他30岁刚出头。

旧金山,我们称为“那个城市”。这里的灯光跟帕洛阿尔托不一样,斜射、发黄,比帕洛阿尔托的灯光更柔一些。那栋房子也更漂亮:房间宽敞,羊毛地毯沿及四壁,还有当时我见过的最大的电视机。后院的草坪几乎被一个圆形金属支架的高大蹦床占据。

父亲站在蹦床上,身穿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

“嗨,想玩吗?”他朝我喊道。

我走了过去,有一个人(不是我的母亲)把我举起来。我抬高双腿,刚好够到蹦床边缘的布料,我的脚趾像袋鼠一样蜷曲着。蹦床像个小型游泳池一样大,表面光滑如镜。我原以为我跟父亲两人会像我在上体操课时那样跳,可蹦床上同时有两个人,节奏不规则,会相互影响。我尽力控制自己的跳跃轨迹,但半空中还是差点跟他撞上。他的动作不协调,不知道怎么起落。他这样跳,对我俩来说都很危险,而且,蹦床四周还没有防护网。我们可能会掉到草坪上,砸在宾客身上,或者飞出后院的围栏。我体重较轻,所以,飞出去的人很可能是我。更严重的是,我们俩可能会同时飞出去,然后我砸在他的身上。我当天穿了一条黄色短裤,跳跃时,短裤兜风卷起,我担心他和下面草坪上的宾客会看见我的内裤。可我要是双手按住短裤,又显得太过滑稽,跳跃的动作也会变形失控。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跳到了最高点,因为每次跳起都伴随着下落,仿佛被人在下面拉扯着一样。

有两次,我们俩是同时落在蹦床上。我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有身体碰触,那样就显得过于亲密了。在外人面前,我刻意避免与父亲的意外亲近。半空中,他微笑着看我。

我掉下,他弹起;他掉下,我弹起。蹦床下面,有人为我们拍了张照片。我们俩跳啊跳啊,最后他对我说:“好了,孩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嗨!史蒂夫”

母亲给我讲过一件事,那是她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

父亲是被人领养的。20多岁时,他曾寻找生身父母。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寻亲的事几乎没有进展,最后,父亲找到了当时负责接生的医生。他已经找了太久,所以,他将其视作最后的机会,要是再无进展,他就注定与亲生父母无缘了。

他去见那位医生,问生母的名字。医生说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他,因为此举违反保密协议。

父亲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打算再等等,看看有没有转机。与此同时,医生坐在桌前写了张纸条:“等我死后,请转告史蒂夫·乔布斯,说我认识他的生母,她叫乔安妮(Joanne)。”还在纸条上写了她的联系方式。

四个小时之后,医生死于冠心病。父亲拿到纸条,找到了生母,还得知自己有个妹妹,名叫蒙娜。

讲述类似的故事,易于把控事件的巧合。在讲到父亲逗留期间医生写下谶语时,母亲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8岁时,又跟母亲搬了一次家,父亲每个月到我们家来一两次。那时父亲被迫从苹果公司离职,后来我听说,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即便我当时还小,也能感觉到他深深的沮丧,走路的样子变得很滑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那时创办了一家新公司,名叫NeXT,生产计算机软硬件。我还知道,他还有一家电脑动画公司,名叫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皮克斯制作了一部里面有大小两个台灯的动画短片,大获成功。但这点成就,无法与苹果和NeXT相比。

母亲后来对我说,父亲之所以来找我们,是因为他世界级的成功事业遇到了挫折。她认为,父亲只有在事业受挫、在外失利时,才会想起我们母女俩,继而来家里探望,想在我们身上找到慰藉。他似乎在事业狂飙突进时忘记了我,受阻时才又想起我。

父亲过来时,我们俩一起在附近滑旱冰。母亲也陪着我们,因为那时我对父亲知之甚少,单独跟他相处让我感觉很怪异。他通常是下午过来。他来的时候,汽车轰鸣着开进我们的私人车道,停在红瓶刷子树前,震得房子及对面的篱笆都瑟瑟发抖,空气中洋溢着激动的气氛。他开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敞篷车,车停下时,发动机由轰鸣变成呜呜低吼,熄火后才安静下来,显得周围越发宁静,只听得到鸟鸣的声音。

“嗨,史蒂夫。”我打招呼道。

“嗨。”他应道。

我喜欢他走路的样子:脚尖发力,身子前倾,一颠一颠的,他的外表干净利落。

我盼望着父亲的到来,为之牵肠挂肚。他离开后,我还总想他,但每次跟他在一起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之间总有种怪异的宁静,就像他的保时捷熄火之后那样。他不太跟我说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跟母亲交谈,但中间会有长时间的静默,只听见旱冰鞋轮子在人行道上的摩擦声、鸟鸣声、汽车声和旁边草坪上吹落叶机器的声音。

我们在街区的街道上滑行,树影斑驳,旁边院子里种着灯笼海棠,花瓣绽开,雄蕊垂下,仿佛身穿舞会礼服和紫色鞋子的女子。有些街道两边种着巨大的橡树,有些树的树干因内力或地震而开裂,弯弯曲曲的裂纹里满是亮闪闪的黑焦油。

“看,焦油里映着天空。”母亲对我和父亲说道。真的,在天空的映衬下,条条焦油就像浅蓝色的小河。

跟母亲两个人在一起滑旱冰时,我总是很健谈,但跟父亲在一起时,我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父亲的旱冰鞋跟母亲的一样,鞋身是褐色磨绒牛皮,红色鞋带交叉穿过金属扣眼。我有时滑到他们身前,有时跟在他们身后。母亲谈起旧金山的一所大学,说想去那儿上学。父亲在人行道或街道上的裂缝处总会绊一下,对我来说,滑旱冰就像跑步、游泳一样简单。母亲的旱冰鞋的后刹车片早就磨平了,前刹车片(像橡皮一样的那块)也磨掉了一半。她双脚迭进,直行一段之后,稳稳地停在一个停车标志前,就像弗雷德·阿斯泰尔的舞步一样。而父亲的旱冰鞋的刹车片都是新的。

“你会用刹车片吗?”我问他。这时我们已接近一个停车标志。

“我不用刹车片。”他答道。只见他直直地朝标志杆冲过去,实实在在地撞在前胸上,双臂搂住标志杆,绕着它转了好几圈,磕磕绊绊地停了下来。

经过种有灌木的院落时,父亲拽了一把叶子在手里,然后边滑边撒叶子。碎叶在我们身后连成一条线,就像《韩塞尔与葛雷特》故事里的情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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