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战争是大规模的战争。人类在这些战争里使用和毁灭的东西,数量之巨,已达前人不能想象的地步。因此德文用Materialschlacht——也就是物资战,形容1914~1918年的西线战争。拿破仑当年运气好,当时法国工业生产规模小,他却还能在1806年以全部不过1 500发的弹药,打垮了普鲁士的军队,赢得耶拿会战(Battle of Jena)。可是后来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法国的军工生产计划一天就是1万发到12万发。到了战争末期,甚至高达每日20万发之数。连沙俄也能够日产15万发,等于一个月450万发。规模如此庞大,难怪工厂里的机械工程作业彻底革新了。至于其他比较不属于破坏性质的物资生产,让我们回忆一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陆军一共订制了519亿余双袜子和219亿余条裤子。而德国部队呢,在其繁文缛节的官僚传统之下,单单一年之内(1943年),就造了440万把剪刀,以及620万个印盒,以供军事单位盖章所需(Milward,1979,p68)。大规模的战争,需要大量的生产配合。
可是生产也需要有组织、有管理——即使其目的是为了理性冷静地杀人,是为了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毁灭人命,依然需要组织管理,像德国纳粹的死亡集中营那样。总而言之,总体战可说是人类所知规模最为庞大的产业,需要众人有意识地去组织、去管理。
这种现象,也引起了前所未见的新课题。自从17世纪政府接管永久部队(常备军),不再向战争贩子租用兵力以来,军事已经变成政府的职责。事实上,军队与作战,很快就变成一种“产业”,或所谓的经济联合,规模远比私有产业大得多。因此19世纪工业时代兴起的大规模民间产业,如像铁道及港口的兴建工程往往需要借重军方的专业及管理人才。政府各个部门,几乎都投入武器及各种战争物资的生产。一直到19世纪末期,才逐渐由政府与专业的民间军火工业合作,形成某种共生的产业联合,尤以一些需要高科技的部门为最,如大炮及海军装备的研究生产,等等。这就是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所谓“军事工业联合”的前身(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三章)。不过从法国大革命时期一直到1914年之间,每有战争,除了某些工业难免受到波及之外——比方说农业就得扩大生产供应军衣——基本上,战时经济也只是平时经济的扩展而已(所谓一切“照常营业”)。
政府方面主要着眼于财政上的考虑:如何应付战争的支出。该靠贷款,还是直接征税呢?不论贷款还是征税,又该怎么做才好?在筹措经费挂帅之下,国库或财政单位自然就变成了战时经济真正的司令官。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打就是这么久,远远超过政府当初预期;人员军火消耗如此惊人,“照常营业”的如意算盘当然打不下去,财政官员也无力继续主导了。政客不计代价一心只想谋胜,国库人员只有大摇其头(年轻的凯恩斯当时即在英国国库任职)。凯恩斯等人的看法自然没有错,英国实在力不足负两次大战的重担,该国经济也因此受到长远的负面影响。然而,如果现代式的大战实在无可回避,大家就应该对成本、生产——甚至整个经济——好好地仔细筹划管理不可。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政府一面打,一面才学到这方面的经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由于事先仔细研究过上次大战得来的教训,于是一开始,大家就学乖了。可是现代战争打到一个地步,政府必须全面接管经济,各种计划及物资的分配也必须极为详密具体(跟平时的经济机制完全两样)。虽说政府已有战时经济的心理准备,但直到好一阵子之后,众人才慢慢体会其中深入的程度。第二次世界大战初起,各国之中,只有苏联和纳粹德国拥有某种程度具体控制经济活动的方式。这自然是因为苏联的计划经济,多少师法德国在1914~1918年期间实行的战时计划经济(见第十三章)。至于其他国家,尤其是英美两国,这方面的组织渠道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