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二十天后,雨水连绵。
午饭后不久,吴迅祥说胃疼得厉害,小芳就打上雨伞,到刘记药店买药。
快到刘记药店时,迎面来了三位披蓑戴笠的男人与小芳擦肩而过,小芳发现其中一位是李二爬子,心想,这下雨天的,他大老远来郝寨干什么?也没有往心里搁,依旧去了刘记药店。等拿了药,忽地感到情况不妙,撒腿往家跑,跑到家里,但见吴迅祥已倒在血泊之中。
小芳大声哭喊道:“迅祥、迅祥,你醒醒,你醒醒啊,我是小芳……”吴迅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道:“是……是……是李……”话未说完,就昏了过去。
小芳用手试了一下吴迅祥的鼻孔,见仍喘着气,就放下吴迅祥,跑到院子里,抬头对着低沉正下着雨的天空,“李二爬子,我一定要杀了你!”声如裂帛,天际炸响,然后,朝天就是三枪。
清脆的枪声在郝寨的上空震荡、回响。
不一会儿,蜂拥过来十几个当兵的,见状,就有人立马折回去向冯子固报告。冯子固吃了一惊,连忙带着医生和护士过来了。看过伤情,问清情况,就派了一干人去追李二爬子,又派人去吴公馆报信。
吴迅祥的右胳膊被刺了一刀,左后胸被刺了一刀。医生说要是左后胸那一刀再深一点早没命了。因为吴迅祥流血太多,生命仍有危险。吴迅祥被人用担架抬到了医院。
小芳在手术室门外坐立不安,泪流满面。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刚才和李二爬子在雨中擦肩而过的情景,如果当时就能察觉出李二爬子下雨天来郝寨是不祥之兆,或许她能够阻止这起喋血事件。都怪自己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就这么不经意的一瞬间,吴迅祥出事了。万一吴迅祥没了,自己今后的日子该怎样过呢?女人失去了男人就等于塌了天啊!小芳感到浑身彻骨的寒冷。更让小芳后悔的是,要是那天在厕所里给李二爬子一枪,吴迅祥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劫难了。
吴老爷子和胡先生到来时天已傍黑。这时候吴迅祥已被包扎结束,正打点滴,但仍未醒。吴老爷子来到病床前,见吴迅祥脸无血色,泣不成声道:“迅祥我儿,你爹我来了,你醒醒啊,醒醒啊……”胡先生饮泣道:“迅祥,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你咋遭此劫难?”小芳立在一旁又哭成了泪人。
吴老爷子突然抬起头,满脸怒气,冲着小芳问:“李二爬子为何要刺杀迅祥?是不是因为你?”小芳用手抹了一把泪,“您还是问冯司令吧。”冯子固含泪道:“……我想收编郑守义和李二爬子这伙人,就让迅祥去了。不几天,迅祥真的把他们收编了过来。可他们匪性难收,没过多久又带人偷偷溜走了,迅祥见被他们愚弄,很恼火,立意要杀掉那两个土匪头子,可设了两计均未奏效,不想今天反遭了他们的暗算。”吴老爷子哭诉道:“子固弟,你可要为你二侄儿报仇啊,他可是……”冯子固大嘴一张,恶狠狠地道:“明天我带领全队人马出动,血洗徐家堌墩,为我迅祥侄儿报仇。”
吴老爷子虽然知道郑守义是陈玉芝的男人,但仍咬牙切齿道:“一定要让那两个匪头子人头落地。”胡先生握了握拳头道:“对!人头落地!”小芳道:“三位长辈,您们能听我说两句吗?”吴老爷子道:“你说。”小芳道:“徐家堌墩那支队伍是抗日的力量,曾经端过日本鬼子在胡寨的据点,在小邱庄阻击过日本鬼子和汉奸队,在微山湖的刘楼河上打过鬼子的宪兵队长森协和汉奸队……至于为何弃冯司令而去的我说不清楚。可现在国难当头,还是以抗日为重,我看冯司令还是不要动干戈血洗徐家堌墩为好……”
吴老爷子大怒:“什么?你男人被人攮成这样了,你却不让为他复仇,你安的是什么心?”小芳道:“去年您救我时,我不知您是迅祥的父亲,您也不知我是迅祥的女人,我称呼您大爷。现在您既然承认我是迅祥的女人了,我就不能再叫您大爷了,应该称您为爹,否则,就要让人家看笑话。爹!迅祥是我的男人,被人攮成了这样,生死未卜,我要不让人为他复仇的话,可真是没安好心。我刚才还没把话说完呢。我是说,迅祥虽是被徐家堌墩的人刺伤的,可并不是徐家堌墩的所有人都是凶手。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是血洗了徐家堌墩,其中的那么多好人岂不是冤枉了?带人刺杀吴迅祥的人是李二爬子,他才是罪魁祸首,账应该算在他头上才是。我看,就不需要劳冯司令兴师动众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杀掉李二爬子。也只有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也才能不枉我和迅祥夫妻一场。”
吴老爷子缓和了一下口气,道:“闺女,你能有这份心,说明迅祥我儿没看走眼,可你一女流之辈,能有多大把握杀掉豺狼成性的李二爬子呢?别杀不了李二爬子,反委屈了你。我看还是交给你冯叔操办吧!”冯子固用右手往后捋了捋渐稀的头发,大嘴一张道:“就是,就是……”小芳绷着脸:“不蒸馒头也要蒸口气,我会尽力的,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无能为力了,那再靠冯叔也不迟。”这时,吴迅祥哼哼唧唧几声醒了,一脸痛苦状,额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吴老爷子悲喜交集,忙掏出手帕为吴迅祥揩汗,“迅祥我儿,你终于醒了……”吴迅祥动了动嘴唇,但没说出话来。
小芳抓住吴迅祥的一只手,落泪笑道:“迅祥,你可把我吓死了……”吴迅祥很勉强地笑了笑,亦没张口。
医生说:“大家都出去吧,病人太累了,需要休息,这样会影响病人康复的。”吴老爷子积极响应,带头走了。
“迅祥,你可要挺得住啊!”小芳噙着泪道,见吴迅祥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才离去。
一周后,吴迅祥能下床了,小芳就说她要到孙围子看看表姐去。
吴迅祥说:“难道你表姐比我还重要?我还没出院呢。”“又是护士又是护兵的,这么多人伺候你,就是我离开你几日也无妨。”“你这人真是没肝没肺,你去吧。”小芳亲了吴迅祥一口,“那我真的去了。”“我真拿你没办法,我叫人给你派两个护兵一块儿去。”“我带着家伙呢,怕什么!”小芳就去了孙围子。
当孙百康老两口知道小芳的来意后,不免都落了泪,也都为小芳捏着一把汗。
次日,小芳在湖边去徐家堌墩的一路口旁用芦苇搭了一个庵子,庵子距路口有十米之遥。又在庵子的出入口堆了稀疏的芦苇,这样既便于观察外面的动静,又让人看不到庵子里的情况。小芳坚信,要不多少日子,就可以在这干掉李二爬子。
小芳带来了四五天的干粮,饿了就啃一个窝头,嘴里没味就嚼根咸菜条条,渴了就在水边用手掏个小窝窝,等上来清水,用一长节芦苇吸几口。水虽有些苦涩的汁泥味,却极少让人拉肚子,这是微山湖对人类特有的馈赠。
如果不是非出庵子不可,比如拉屎、尿尿、喝水,小芳是不会轻易出庵子的,谁知道李二爬子哪会儿过来呢。要是先让李二爬子发现了她,那就麻烦了,正面对阵,她哪里是李二爬子的对手。她来这已三天了,虽有些人在此路口出入,可连李二爬子的影子也没见到。越是这样,她越感到李二爬子出现的机会难得,就不想轻易失去。眼前的野草有半米深,往里就是芦苇荡,且越往里越深,如果坐下的话那就什么也看不到。这就苦了小芳,从早到晚不敢坐下一会儿,站累了只能走走,走累了只能站站,一天下来腰酸腿疼、眼睛发胀、疲惫不堪。
无期的等待是煎熬人心的,可小芳硬是一天又一天地忍了下来。
直到干粮尽了,李二爬子也没有出现,小芳只得回孙围子带干粮。几天来,小芳从未洗过脸,头发也没梳理过,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十分吓人。回来的路上,她才洗了回脸,理理了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即使这样,她回到孙围子后,仍把孙黄氏吓了一跳。
“你差点没让我认出来,人咋就瘦成了这样……”小芳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事办妥了么?”“还没呢。”“老天爷啊,这真是作孽呦。”说完,抹着泪为小芳做饭去了。
小芳在家休息了一天,又带上干粮一头扎进了那个庵子里。就在第二次带来的干粮眼看着又要吃完的时候,李二爬子终于出现在了小芳的视野里。
那是个黄昏,夕阳西沉。
这会儿,小芳已是心力交瘁、不堪重负。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下去,她甚至怀疑这种做法的合理性,这和守株待兔没什么两样。也许待李二爬子出现在这里,自己已无能为力与李二爬子为敌了。是留是撤,正犹豫不决之时,李二爬子从芦苇深处走了出来。霎时,小芳心惊肉跳、激动不已,连日来的疲乏一扫而光,连忙把手枪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意想不到的是郑守义也随后出现了。小芳坚信,郑守义是绝不会支使李二爬子暗杀吴迅祥的,一定是李二爬子私下干的。虽然如此,陡然间她对郑守义依然恨得咬牙切齿,谁都知道李二爬子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你为何偏偏与他为伍呢?难道你离开他就干不成大事么?
片刻,李二爬子和郑守义一前一后来到了小芳的面前。小芳忽地蹿出庵子,瞄准李二爬子的胸部就是一枪。随着“叭”的一声枪声,李二爬子被击中了肩部,应声栽倒在地。
郑守义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但随即利索地掏出手枪,朝女刺客甩手就是一枪。
郑守义这一枪击中了小芳持枪的手腕,小芳“啊”的尖叫一声,枪也就落在了地上。
郑守义稍一愣神,就飞速跑了过去,“小芳,咋是你?”见小芳的右手腕血流如注,连忙脱掉衣衫,撕下一块为小芳包扎伤口。
小芳脸色煞白,满是汗珠,浑身颤抖着,恨道:“郑守义,你开枪打我……”郑守义心痛如刀割,连忙道:“慌乱之中,你披头散发的,我哪认出是你来,你这是咋回事?”“李二爬子攮了吴迅祥两刀,差点要了吴迅祥的命……”郑守义愕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小芳有气无力地道:“快半个月了。”郑守义快步走到李二爬子跟前,见他用手捂着伤口,血把衣服洇红了一大片,也不问轻重,厉声呵斥道:“谁让你去刺杀吴迅祥的?”“我不杀了他,没准哪天咱俩就会人头落地。”“我不是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吴迅祥一个指头吗?”“这很重要吗?”“你知道吴迅祥是小芳的什么人吗?”李二爬子摇了一下头。
“是小芳的男人,难怪她来杀你。”“我哪知道这茬。”“你让我咋说你呢?”稍一停又道,“还不给我滚!想再挨一枪是不?”李二爬子用手捂住伤口跑走了。
郑守义又回到了小芳的身边。小芳怒形于色,道:“你为什么把他放走,不替我杀了?”“如果他今日该死的话,刚才你那一枪他就没命了。”郑守义苦笑着道。心里却说,吴迅祥那狗小子也的确该教训一下,要不是因为小芳,他怕是有两条命也丢了。
“是我太没本事了。这里已没你的事了,你走吧。”“小芳……”小芳打断郑守义的话,道:“我们的缘分早已尽了,还是各走各的路吧。”说完,拾起枪插在腰间,朝湖边走去,踉踉跄跄,孤独的背影。
“小芳……”小芳没有回头。
残阳用它那如血的余晖,在蒹葭苍茫的微山湖上仓促地涂抹着。肃穆,凝重。
小芳回到郝寨已经半夜多了。吴迅祥睡得正香,被小芳叫唤了几声才醒,看到小芳右手腕缠着布,且血糊糊的一片,衣服上满是血渍,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就被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道:“小芳,你这是咋了?”小芳笑道:“先让人给我包扎一下伤口,再说也不迟。”吴迅祥穿上衣服,就带小芳找医生去了。
医生把血布解开,就说:“你这是枪伤,你们两口子这是咋了?”小芳只是一笑。
吴迅祥听说小芳是枪伤,差点儿站不住。
医生为小芳包扎好伤口又道:“你们两口子就住在一个病房吧,真可谓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病相怜了。”吴迅祥啼笑皆非。
两人回到病房,吴迅祥就问是咋回事,小芳就如实说了。吴迅祥凶着脸道:
“你这是胡闹!我还没死,谁让你替我报仇去了?你觉着你手里有把枪就不得了,就天下无敌了?这次没要你的命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小芳就“嘤嘤”地抽泣了起来。
吴迅祥眼泪也下来了,坐在小芳的身边用手揽住小芳的肩头道:“我是心疼你啊……”小芳扑进了吴迅祥的怀里,泣不成声道:“我知道,我怎能不知道呢……”吴迅祥感叹道:“也真难为你了,患难见真情啊!”吴老爷子听说小芳为给吴迅祥报仇受了伤,第二天一早就和胡先生一起带着礼品过来了,这令小芳心里暖呼呼的。快到中午吃饭时,小芳道:
“爹!胡先生,您二老大老远地来看我,我本该在家做些好吃的尽点孝心,现在只能带你们到饭馆里吃了。”吴老爷子道:“孩子,自家人还说外话,爹有你这样的儿媳妇喝口凉水就走也高兴。今天下馆子我掏钱。”小芳感到鼻子发酸,有泪水涌出。
吴老爷子让胡先生在郝寨最体面的饭馆里安排了一满桌子菜。
小芳道:“爹!这太破费了。”吴老爷子道:“一是给你压压惊,二是咱吴公馆出了个侠女,值得庆贺一番。花这两个钱在咱吴公馆里算个什么?你就别说外话了。来!动筷子,不够再要。”小芳道:“胡先生,你点的菜可都是我爱吃的,我就不客气了。”胡先生笑道:“是老爷子在来饭馆之前让我从迅祥那里打听的。”小芳笑道:“迅祥,你让人把我当馋猫了。”吴迅祥笑道:“沾你这个大侠女的光,也点了不少我爱吃的。”满桌人都笑了。
小芳道:“爹!我让您老费心了。”吴老爷子道:“自家人客套什么。”说着用筷子夹了条红烧草鱼放在了小芳的碗里。
小芳称谢。
吴老爷子叹了口气道:“过去我……权当爹老糊涂了。”小芳含泪道:“爹!我不怪你……”胡先生道:“都是老黄历了,还提它干什么,吃饭!”吴老爷子道:“小芳,伤养好后和迅祥一块儿回家看看。”小芳饮泣道:“我会去的,那是我的家啊!”两人出院后不久,吴老爷子让人捎话过来,说家里有点事,让吴迅祥和小芳过去一趟。
小芳道:“你说过,就是吴家派人抬八抬大轿来接我,你也不会让我去的……”吴迅祥惊诧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咋还没忘?”“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爹不是向你道歉了吗?他可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不易啊!”“他不易,我呢?”“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事到如今,又都是一家人了,还计较什么?”小芳低头不语。
“叶落归根,你我死后总得进祖坟吧,你愿做孤魂野鬼?”小芳仍低头不语。
“再说了,那天你不是向老爷子答应了要和我一块儿回家看看的吗?”“可我没答应现在就去啊,晚段时间再说吧,这次你自己先回一趟吧。”吴老爷子正给吴迅祥和小芳收拾房屋、床铺,见小芳没来,就问吴迅祥是咋回事,吴迅祥支支吾吾地说小芳不舒服。
稍一停,吴老爷子若有所思道:“看样子小芳还没有原谅我。”吴迅祥道:“爹!您老多想了,她真的是病了。”“我这把年纪了,你能骗得了我吗?”吴迅祥低头不语。
“我叫你俩来,是想让小芳给祖上磕个头,让祖上知道咱们吴家又添新人了。我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不知哪会儿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如果我走之前看不到小芳认祖归宗,我会很伤心的。”说到此,已涌出津津之泪来。
吴迅祥鼻子发酸,齉声齉气道:“爹!晚些天我一定带她来。”“爹给你们多准备些好吃好喝的。”吴迅祥回来后,闷闷不乐,见小芳不理不睬。
小芳笑道:“是不是在吴公馆受委屈了?”吴迅祥没好气道:“有你这位大侠女,谁敢欺负我。”“看来火气不小?”“我敢?”“……其实,你走后我就后悔了。”“我们吴家庙小,哪里请动你这尊大神。”小芳莞尔笑道:“用十二抬大轿来接我还差不多。”吴迅祥“扑哧”一声笑了:“看你臭美的……”